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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相思引(十四)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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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相思引(十四)已修

隔著屏風, 女郎的呼吸越發淩亂哽咽。

她此刻還伏在地上。

一截蒼白、纖細的手指,搭在柔軟的赤色漳絨地毯上,因為用力骨節泛白。

謝斂豁然收回目光, 心口劇震。

“沅娘,”他本意是想問宋矜有沒有好些, 但聽到她哽咽得更厲害的聲音, 頓時間問不出口, 只覺得心口發麻, “……抱歉。”

屏風後面遲遲沒有回應。

謝斂心內一慌。

陳年記憶再次湧出。

他想起那個驚厥過度, 躺在他懷裏,體溫漸漸涼下去的女童。在粘稠的黑暗裏,懷裏的身體原本是溫熱的, 最終卻開始發僵,變得很沈重。

明明不久前,她還小聲安慰他。

“哥哥, 我不怕。”

在他回過神來之前,下意識朝屏風後伸出手,想要試探她的呼吸。指腹掠過她散落的發絲, 他才陡然回神,即刻要收回手, 卻被人再次拽住了袖子。

記憶裏,宋矜拽過許多次他的袖子。

她最害怕與人靠近, 每次與他不得不接觸時, 都是牽袖子作為代替。

“我要回去。”她哽咽著哀求, 如抓著稻草。

謝斂心口跳得越來越快, 理智仿佛在被一存一村淩遲,被陌生的情緒蠶食掉。他很清楚地知道, 宋矜又難堪又害怕,可卻需要人安慰。

他不應當答應。

兩人隔著屏風的距離。

一旦跨出去,恐怕日後再難後悔。

風吹得檐下銅鈴泠泠作響,珍珠簾清脆響聲摻雜其間。

“謝先生……”宋矜幾乎聽不得珍珠簾聲,這些類似的類象輕易勾起相關的回憶,長年累月的心病成了她的夢魘,攥緊了謝斂的袖子哀求,“我要回家。”

宋矜冷汗如註,指尖卻因為敏感發顫。

她怕得幾乎作嘔。

因為謝斂的遲遲沒有回應,她蜷縮著低顫,任由藥效沖刷著身體,連難堪感都仿佛慢慢褪去。

在她都以為,謝斂不會出聲時。

輕微的腳步聲繞過屏風,風吹得他衣袖窸窣,片刻間影子便投在她身上。謝斂彎下腰,手卻遲遲沒有伸來,仿佛還顧及著什麽。

宋矜擡眼,低聲:“先生。”

青年便彎腰抱她,撲面而來的蘇合香混著墨香,霎時間驅散了濃重的沈水香氣。她恍惚間,落入一個清寒的懷抱中,猶帶著幾分克制的距離。

“回家吧。”謝斂道。

聲音很輕,宋矜如松了一口氣。

謝斂感覺女郎的臉埋入他懷中,滾燙的眼淚滲入衣裳,幾乎燙到他心臟收緊到極致,發出鈍鈍的疼。他緩了半天,終於也緩緩松了口氣,宋矜沒事。

趙辰京想折辱他,

但他並不在意所謂的尊嚴。

可他在意宋矜。

她這麽害怕,惶然無依。

他可以從容地被折辱,也可以毫無芥蒂地去死,但他無法讓宋矜因為他受苦,甚至拖累進泥潭裏去。

“睡一覺,沅娘。”他垂眼看懷裏瑟縮的女郎,不敢抱得太緊,連呼吸都怕嚇到她,“等再醒過來,就到家了,我不會讓人再碰到你。”

她縮在他懷裏,面色慘白。

謝斂幾乎心痛。

他想哄一哄她,卻不知道怎麽哄。

“睡醒了,有糖果子吃。”

不知不覺想起什麽,他有些生疏地輕聲與她說道。

女郎眉間輕蹙,攥緊了他的衣襟,陡然間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哭得難以自抑。她縮入他懷中,哽咽著攀住他,仿佛他是這世上最可靠的人。

謝斂想為她拭淚,

最終沒有動。

宋矜真的睡了一覺,陷入夢境。

這夢不好,竟然是她被人擄走了,所在角落裏發了高燒。

她年紀很小,縮在年幼的謝斂身側。兩人蜷縮著,她怕得發抖,被謝斂抱入懷中一遍一遍安慰。遠處尖銳的哭叫聲傳來,謝斂捂住了她的耳朵,把她的視線轉入他懷中。

窗外的雨聲嘈雜,

屋內的哭叫聲淒厲。

宋矜的心臟像是被緊緊摁著,幾乎呼吸不過來。因為恐懼,她本能掙紮著從夢中醒來,入目的便是謝斂的一道下頜,顯得堅毅又淩厲。

月色滿街,風聲徐徐。

夢中壓抑的畫面,卻陡然一掃而空。

她的身體舒服了些,意識也變得清晰。

便能思考一些別的問題。

比如,謝斂殺的那些水匪是趙辰京的人,比如已經徹底得罪了趙辰京。若不是她病得起不來身,謝斂絕不會在江陵久留,多留一日危險便多一日。

趙辰京這樣想折辱他,

恐怕什麽過分的行為都做得出來。

“蔡郎中給我看了病,說是已無大礙。”宋矜很想問一問,謝斂到底做了什麽,才讓趙辰京肯放蔡振給自己看病,然而她又不願意知道,“先生不必理會趙辰京。”

她不願意謝斂低頭。

謝斂這樣好的一個人,不該受折辱。

“下回不要以身犯險。”謝斂凝視她,目光有些覆雜,“今日為什麽要來這裏?”

他其實知道答案。

因為宋矜怕他出事,罪臣謝斂悄無聲息死在江陵,不會鬧出消息。但宋敬衍的女兒死在江陵趙府內,卻會鬧出軒然大波,讓人再次重提有疑點的皇陵案。

她要將她的生死和他綁在一處。

宋矜這樣聰明,

聰明人本該最會趨利避害。

“我說過,與先生生死同。”她仰臉望著他,眸色溫和。

哪怕她見過他狼狽自裁的模樣,也見過他不擇手段殺人的模樣,也能猜出他曾對趙辰京卑微低頭,仍然一樣固執。迎著這樣的目光,謝斂有些狼狽。

“和我在一起,都是災禍。”謝斂冷聲。

所有人都想要逃離他,和他劃清界限。親友反目,於謝斂早就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卻無法理解宋矜的靠近,這樣又脆弱又堅持。

宋矜曾也害怕他,生怕靠近一點。

那才理所應當。

“我又不怕災禍,”她小聲反駁,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沙啞,“我從小就生病,早就習慣了災禍。反正我不嫌棄自己,也不會嫌棄先生……也不許先生嫌我病弱。”

謝斂垂眼,他怎麽會嫌棄她呢?

但女郎眸色認真。

她不在乎他落魄狼狽。

他也只會憐惜她病弱。

“嗯。”他喉間發幹。

謝斂抱著她,心口雜亂無章。他知道有些分寸一旦打破,可能再也無法恢覆如初,卻沒料到他有些慶幸於打破,貪戀於這樣短暫的幻象。

因為謝斂不說話,兩人沈默下來。

江陵不算熱鬧,夜晚路上沒什麽人。

藥效終於褪去,宋矜開始覺得困倦,可她更惦記著別的,說道:“我不回京都。”

謝斂沈默。

宋矜清醒幾分,又說:“我的病快好了。”

宋矜不由抿唇。

月色照在青年單薄的衣衫上,像是一層薄薄的雪,顯得尤為清冷。謝斂仿佛總是內斂克制的,讓人誤以為他沒有所思所想,也感知不到喜怒哀樂。

她慢慢擡起臉,忍著羞澀直視他。

終於,他說:“沅娘,我並非多厲害的人。譬如今晚,我險些令你落入險境,或許來日也不能照顧好你,恐更有一日便死在了嶺南。”

宋矜很多次都險些死了。

因為多病的緣故,每一次病重疼痛到受不住時,她心裏也想過去死。時至今日,她既怕死,卻又不怕死,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而已。

“可我不在乎。”她輕聲說。

謝斂本來是要死的,可他能聽她的活下來,不惜殺人放火向故人折腰。這件件樁樁,都讓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願意繼續堅持下去。

更加出自真心,

不再只為父兄的案子,也真心希望謝斂能好起來。

謝斂步履微慢,垂眼看她。

他仿佛還想要說些什麽,然而宋矜試探著,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還有些害怕與膽怯,手有些發抖,哆嗦著靠過去,緊緊攀附著他。

肌膚相貼,發絲勾纏。

只差一點,她的臉就埋入他的脖頸。

宋矜知道,這樣太過於親密了。

可她不太會講大道理,謝斂也不是會聽大道理的人。但她也曾無數次病重過,長久的疼痛和無法好轉的病情,讓她也不止一次想過要是死掉就好了。

是阿嬤摟著她,一遍一遍哄。

阿嬤不嫌她嬌氣,也不說她病弱無用。病得握不住筷子,阿嬤就餵給她吃。病得看不清文字,阿嬤就讓夫子先別來。

蔡嬤嬤照顧著她,就就慢慢熬過來了。

這世上無可奈何的困難太多了,每一樣都能摧毀一個人。

她沒法替謝斂解決,但她能陪著他。

謝斂的腳步驟然間停下來。

宋矜先前哭累了,此時語調溫和:“我嫁給了你,即便是回京都……他們也不會放過我。連趙辰京都知道,我是你娘子,想要讓我當他的妾室……”

“沅娘。”謝斂驟然打斷了她。

宋矜不明白自己哪裏說錯了,又說道:“你分明說過,夫妻一體。”

“這種事不會再有。”謝斂溫聲說道。

青年低垂眼睫,眸底帶著幾分歉疚,目光很專註。墨色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子,清晰地看到,她伸手抱緊了他脖子的模樣。

她頓感羞怯,想要收回手。

謝斂卻沈默抱著她,朝著客棧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宋矜終於狠下心,決定小心收回胳膊之前,謝斂腳步又頓了頓。

“那便不回京都。”他說。

四月江陵含著水汽的風拂面而來,透著涼意。

天上明月恰好,遠處垂柳依依。

宋矜沈默著,反應了好一會兒,卻不明白謝斂為什麽忽然答應了她。分明,他連來接她的章四郎都叫來了,卻又這麽輕易答應了她。

她甚至自暴自棄地想過,要不要對章四郎表演一出自己對謝斂情根深種的戲碼。

但現在,不需要了。

“沅娘,我會照顧好你。”

謝斂慣來冷冽的眉眼低垂,眼尾泊著一片月色,尤為溫和。宋矜慢了半拍才回神,慌忙移開了目光,小心收回了手,只覺心跳得有些快。

若不是他幾度設法推開她,

她幾乎都要以為,這是夫妻間親密的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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